小兰放开钳制着对方脖子的手,妖怪愣了愣后,立即翻身从地上起来,却没料到不慎前足打滑,身体重心不稳,瞬间向着裂缝的方向倒去——
眼看着要跌入深渊,眼疾手快的小兰伸手拉住对方的长鼻子,把它重新提溜回她的身边。
四足着地,小兰松手,食梦貘甩了一下自己的长鼻,抬头看向少女,“别以为我会感谢你,就算掉下去,我也不会有事。”
小兰点头,“所以……没有什么同归于尽……在这里,我的死亡也不是真正的死亡。”
“……你就这么确定?”它的声音尖刻,仿佛是嘲笑,又仿佛是最后仍然不愿承认自己失败了的不甘。
“我并没有信任你,”小兰说:“我相信的只是我自己的判断。你要杀死我干嘛呢?即便我在噩梦中被你杀死了,我实际上仍然活着,不是吗?我也应该从噩梦中醒过来了。”
食梦貘狠狠盯着她一会儿,扭过头去,“那你为什么要来问我?”
“因为不管是什么回答,都能让我有所收获……”小兰语气平和,“破碎的梦境你吃不了吗?”
由远及近的土地不断塌成碎末,像是有个黑色的包围圈在不断缩小,碎石和草屑被狂风吹得打在它的身上,除了它和少女,以及他们身下的方寸之地,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成形的物体,森林和河流在随风消失不见。
它一屁股坐在地上,带着褶皱的长鼻子垂落到胸口微微晃荡,说是破罐子破摔也好,食梦貘瓮声瓮气地开口说:“如果你能吃一块完整的糕点,你还会去吃掉落一地的碎渣吗?”
“糕点?”
“有时候也会是大餐。”
瞧见食梦貘看着她的眼神,小兰一怔,“我吗?”
“你真的很奇怪,我还没见过有人像你一样,入梦之后还有这么强的意识……你表现得根本不像做梦。”
小兰神色一动,脑海中几个片段快速闪过,她马上意识到事情确实有不对劲的地方。
通常来说,做梦的人会知道自己在做梦吗?
“梦是什么?”小兰听着食梦貘自言自语般地说道:“梦是混沌的,无序是它们的常态,梦也是朦胧的,模糊不清……但它们绝不是没有规律……一个梦的出现,通常是他们自己的记忆片段和由想象滋生的事物互相交合……人们会觉得梦中的情景似曾相识,是因为梦境既会反应现实世界的片段,也会带入个人的情绪象征……这种由己出发,自发形成的环境像温水一样包容了出现在其中的你们自己……”
温水吗?!小兰想到了那只仿佛正在泡澡的青蛙。
陷入梦境,会麻痹人们的主观意识,但这并非说人们就完全无法意识到自己在做梦,仍然存在着这种情况,某一刻,人们会感觉到梦境的诡异,从而脑海里产生一个强大的想法,突破当前的认知,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是梦境。
只是这也存在着某种概率性,或者经过大量训练的情况下,人们能掌握那种在睡梦中保持一定清醒状态的技巧,但那种情况显然和发生在小兰身上的不一样。
小兰静静地听着,食梦貘说的这些关于梦的内容并不晦涩,小兰结合自己的情况,在对方的疑惑中,很快就明白了那个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?
她心里清楚,从头到尾她都很清醒,也就是说她的主观性一直很强,可能是这个原因,由她产生的梦境始终不曾表现出更加怪诞的元素,与此同时,她的梦境呈现出了一种非凡的细节感,具体到小兰看见的一草一木,一叶一花,她都能清晰地看见它们的微小细节,须知大多数的梦境都不会做到这个地步,举例来说,人们在梦中来到一个地方,那只是一种笼统的、概念性的环境,你知道你自己在的地方是教室,因为你看到了黑板和课桌,但除此之外,黑板底下会有散落的粉笔屑吗?摆放在教室里的课桌,它们的木头纹理有所区别吗?
细节代表了真实。
那么真实代表了什么?
是什么进一步影响了她做的梦?
如果说食梦貘用它的力量让她做梦了,那么早在那之前她就已经陷入了一场更为宏伟庞大的梦境。
这场梦中之梦……
‘斯芬克斯……’小兰无声喃喃,脸上忍不住想要露出一个微笑,你也没有输,对吗?
天地间的动荡在逐渐平息,碎裂的土块落入深渊,他们身下这块逼仄狭隘的土地变成了唯一孤悬着的空岛,底下翻涌着漆黑的虚无之海。
太阳与烈火烬灭,小兰和食梦貘的身上却透出了微弱的白光,仿佛一场戏剧演出的结束,帷幕落下,舞台上方的聚光灯朝下打出灯光,站在光圈里的演员理应谢幕。
“你很得意,是不是?”对于食梦貘自己来说,设下陷阱的猎人反被猎物拉入陷阱,落得一个妖财两空的下场,难道不可笑吗?
“一切都结束了。”
就着亮光,小兰看着食梦貘脸上狰狞的伤口和眼睛里冷漠的神情,摇了摇头,“不,还没有。但在此之前,我有一个问题,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……你见过除我以外的少女吗?”
“奇怪的问题。”食梦貘说:“不管见没见过,百年岁月,已成枯骨。”
小兰一怔,恍惚间似乎看见了一本她原先不曾注意到的书本,泛黄的纸张一页页翻过去,漫长悠远的岁月朝她睇来了无情漠然的一眼。
一时间小兰的心中滋味莫名。
“你究竟想问什么?”
“啊!嗯……”回过神来,小兰想到,“你没有见过。”
“你在说什么?”
“我是说你出来之后,我是你见到的第一位少女,或者……第一个人类?”
食梦貘不屑,“你在向我炫耀你的聪明吗?”
“我在确认我们有没有成为敌人的必要。”
霎时,食梦貘的脸变得阴沉沉的,“如果你觉得我现在对你无可奈何,那你就大错特错——”
“这是我的梦,对吧。”
声音被打断,话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,让食梦貘难受得要命,但听着少女说的话,它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。
小兰盘腿坐在地上,她的右手臂已经完全不痛了,但也没有任何感觉,挥舞的时候像是在挥着一截木头,不过小兰还是用着这截木头和自己的左手相击,拍了下手掌说:“是梦哦。”
随着话音落下,一阵哔剥声响传来,小兰右手手臂上缠绕着的白色绷带自行脱落,露出绷带下面一片完好光洁的皮肤,而她的左手手背上,那条划伤也如同口袋上拉上的拉链一般,粉红色的皮肉向着中间合拢,伤口很快就消失不见。
小兰看着,没有惊奇,只有了然。
下一秒,掉落在少女怀中的绷带变成了一朵朵盛开的鲜花,舒展的白色花瓣包裹着颤巍抖动的金色花蕊,她伸出手臂,抱起那一大束百合,送到鼻下轻轻一嗅,“好香。”
然后,小兰抬头,目光隔着花束落到食梦貘的脸上,问它:“你要闻闻看吗?”
食梦貘张了张嘴,又闭上,心里却忍不住灰心地意识到,它眼前的这位少女已经切实地掌握了这梦中最强的规则。